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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24 國計善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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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哲子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小皇帝,起身向皇太後行禮。

大概是為了宣示國難之時共渡難關,皇太後只穿了一件未著色的素色衫裙,視線落在沈哲子身上稍顯溫和,微笑著示意宮人請沈哲子再次落座。只是再看向小皇帝時,眼神則變得有些淩厲。

“母後,今天的課業,我已經完成了。”

小皇帝不敢再坐,兩手舉起書案上的那些字帖小聲說道。

宮人匆匆上前收起那些字帖而後呈交給在上首落座的皇太後,低頭翻閱片刻後,皇太後臉色才舒緩幾分,凝望著小皇帝嘆息道:“君者應有君儀,民者才有紀綱。你只困頓自己不得清閑,你姊夫卻能看到兩學荒馳,民不能聞正論。落眼高低,格局已是有欠!你姊夫也是年未加冠,卻能成匡扶社稷的良臣,小處得顯,這才是你要請教的地方!”

“母後教誨,兒不敢忘。”

小皇帝一臉恭順的低頭說道,然後又對沈哲子行禮:“多謝姊夫賜教。”

沈哲子很榮幸的做了一次別人家孩子,起身還禮。

皇太後又教訓幾句,才讓宮人將小皇帝帶了下去,望著小皇帝的背影坐在席上長嘆一聲,對著沈哲子露出一個苦笑:“你這個兄弟,長在苑中,甚少歷事,觀世不免淺薄。維周你才大能當,還要常常入苑中來,替我管教一下他。”

今次歸都之後,沈哲子便聽皇太後對他諸多訴苦,或是子劣難教,或是境況艱難、不好維持。這是在把沈哲子視作了真正的家人,無形中便流露出來依賴。實在是眼下而言,大臣不可信,母族不可信,她也幾乎沒了選擇。

沈哲子笑著說道:“陛下只是年淺罷了,秉性純良溫厚,處亂不驚,早有靜氣。年前臣歸都時,常聽諸公讚道皇帝陛下雖處亂地,但卻動靜得宜,並無墮禮之舉,尚要勝過許多年高名流。母後歸都,久別重逢,自有孺慕流露,即便偶有疏於小節,那也是純孝的天性流露。”

為人父母者或許不滿意子女,但許多毛病自己說得,別人卻說不得。

皇太後聽到沈哲子對小皇帝評價不低,臉上漸漸顯露出笑容來:“或許是我待他有些嚴厲,但這樣中肯不失偏頗的話,眼下也只有維周你才會在我面前說起。”

“但我自己心裏也有難處,先帝棄家托國,兒女俱未長成,國運又艱難致斯,我是難辭其咎,又是無計可施。唯有加倍教養皇帝,希望他能早早長進起來,擔當君事。”

講到這裏,皇太後臉色又有幾分陰郁,環望大殿慨然說道:“別的不說,單單這苑中眼望盡是狼藉,難免諸多怨言滋生。群聚一處,即便是不想聽,許多冷言也都傳來……唉,讓我坐臥不安。”

這已經涉及到內帷私密,沈哲子也不好接口。但略一深思,他也明白皇太後處境應是不好。今次之災,禍起庾氏,這已經成了內外共論。

皇太後輕信母族,讓江東變得一片狼藉。而如今庾氏又勢弱,被趕出了朝堂。庾懌在豫州沒有什麽大動作之前,也不能聲援到皇太後。內廷中如果有什麽風言風語,那也都是尋常。

“罷了,這些婦人絮言也沒有什麽好說的。”

皇太後政治上雖然遲鈍,但在這困難時局中,倒也表現出了足夠的韌性。抱怨幾句後便將面容一整,不再沈湎低迷,望著沈哲子欣慰說道:“我聽說維周你負責都南賑災,已經是卓有成效。雖然我不曾眼見那些小民淒慘,但這一樁事年前拖到年後,臺內諸公不能理清,可知也是棘手。假使維周還不歸都,我真不知要托付何人。”

“臣一時迷於肥遁,不能勤勉於事,已是慚愧。母後予我信重,自然不敢輕慢,竭盡所能只求不失罷了。”

皇太後聞言後卻笑道:“你這少年諸事都好,只是拙於爭功。但家事即為國事,禮法所定,有功則褒,實在不必怯於論功。”

沈哲子微笑應下,而後便將話題引到今次歸苑的目的:“都南賑災已近尾聲,諸多丁戶已經歸籍。只是關於災眾來日如何安置,臣還想請問母後是何看法。”

“丁戶已經歸籍?這麽快?”

皇太後聽到這裏後,臉上也顯露出一絲喜色,這意味著初步的秩序已經構架起來,讓她提著的一顆心都輕松下來。如今她已經是驚弓之鳥,每每午夜夢回,都是被噩夢中難民攻擊臺苑的雜亂畫面所驚醒,這一冬都熬得很辛苦。

“具體的事務舉措,我也實在難教維周。你能這麽快穩定局面,可見也是能為。來日該要怎麽做,你可草擬奏書直接交我,我再傳詔臺中,一定不會予你掣肘。”

皇太後也知臺中許多事務處理起來都效率低下,拖沓得很,因而表示道:“衣食農本,也是國祚之基。這些小民也需要盡快安置,不要耽誤了農時。維周你放手去做,再過幾日我也會出苑召集命婦弄桑勸耕。”

大亂之後,急需休養生息,這也是慣常的思路。但這跟沈哲子的想法有悖,如果他直接將自己的計劃送至臺中,肯定又是反對聲連連,不如直接走苑中皇太後的門路。

所以,沈哲子又說道:“臣之所慮,卻是不同。誠然農本國重,但時下都中形勢,卻是有異於往。勳者各據其土,小民安置艱難。若是再墾新田,則年終不能建功。一賑再賑,不是長久之策。”

皇太後聽到這裏,臉上也流露出一絲凝重,沈哲子的意思她也聽得懂,那就是京畿周遭已經沒有現成的耕地可以安置這些小民。歸都封賞是她主持,因為錢糧有缺,所以厚賞田地。那時候在她看來這也是權宜之計,卻沒想到造成眼下難民難以安置的困境。

沈默良久,皇太後才幽幽道:“婦人卻是見淺,諸公難道不知?竟無一人建言,實在可恨!我本以為維周你辭賞寓意單純,看來你是早預見到這種局面啊……”

沈哲子倒不介意皇太後腦補美化自己的形象,只是繼續說道:“門戶私言,臣姑妄言之,母後姑妄聽之。如今京畿周遭各家都是豐田薄力,若使將小民俱放於野地,只怕轉瞬就有大半流於籍外!”

“這、這……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前日議事,尚有幾人參奏維周你挾民甚苛,原來是他們自己心懷鬼祟!”

皇太後倒抽一口涼氣,語調也轉為恨恨,早年她將政事大半托付兄長,如今親自問事,原本還以為早先那些人家只是些許微詞攻訐沈哲子,卻沒想到內中還隱藏著於國爭民的險惡用心!

意識到這一點後,皇太後不免有些後怕,幸虧她當時信重自家女婿更多,沒有詔令訓斥。否則換了別人去代替沈哲子,只怕便入了那些人挖出的陷阱!

“小民難置,只是一端。如今京畿殘破,已不堪居。這也是迫在眉睫之事,不能不早作預案。”

聽完沈哲子所言,皇太後已是一籌莫展。原本在她看來,只要難民得以安置休養生息,朝廷再鎮之以靜,過不了多久,便也能漸漸恢覆元氣。到現在才意識到諸多問題錯綜覆雜,糾結在一起,環環相扣,根本就解決不了啊!

深思良久,皇太後也沒想到該從哪一方面解決問題,只能求助望向沈哲子:“維周你可是已經有了解決之策?”

說到這裏,沈哲子已經基本將困境向皇太後勾勒完畢。小民難以安置,一旦放歸鄉野,便有可能被大量蔭蔽,讓朝廷失去這一部分人口,同時失去賦稅的來源。財政越發惡劣,京畿便遲遲不能修覆,若再仰仗地方援助,則中樞更加羸弱。

見皇太後已經意識到這個死結的循環,沈哲子便將早已經準備好的方案拿出來:“臣的意思是,眼下在籍之民,不必急於遣返歸鄉。如今都內在籍之民,中興以來,無過於此。若能善用,所獲良多。”

“營建新都,必須大量丁役。與其事後征調擾民,不如權變當下,便以時下在籍之民為用。”

“可是,時下府庫空虛,國用已是艱難。若再妄興土木,能否維持得住?”皇太後憂心忡忡道。

“中樞者何也?集四方之物,以資中用。今次亂事,京畿所害尤深,但四方卻仍有餘力,正宜引援為補……”

如今東晉這個朝代,就像是暮氣沈沈、行將就木的一個企業,不是沒有底蘊積累,只是資源的流通渠道實在太過堵塞,致使大量資本沈澱,不能迸發出老樹翻新的活力。

營建新都是沈哲子生造出來的一個概念,如果能撬動那些沈澱的資本湧動起來,沖開那些阻塞的渠道,國事仍然大有可為。

盡管沈哲子已經極力用樸實的語調講解,但是這樣一個宏大的構想,皇太後一時間也很難理解。

到最後,沈哲子只能從切身利害對皇太後講述:“如今臺苑已是殘破,內外無阻,不堪為居。君主不能安居,臣民如被針氈,營建新苑已是迫在眉睫。”

皇太後聽到這裏,眼神不禁一亮,重修苑城這一件事,哪怕不考慮別的方面,也是必須要做的事情。只是早先她知國用艱難,也不好主動提出。如今沈哲子說起,更讓她有感於這個女婿不只在國事上頗多建功,生活上更是體貼入微。

“這樣吧,維周你且暫留城內,來日再作廷議。天色已經晚了,你就留下來,我讓宮人去請你家娘子,今夜就住在苑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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